高扬民族精神之魂
张炬
在当代中国画坛,王西京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人物画家。他的成名之作是他一九八四年为全国第六届美展创作的《远去的足音》。时值改革开放之初,历史与人们的思想仍然处在迷惘与精神的重负之中。画家怀着对历史沉重的反思之情,以恢弘的巨制和凝重的笔墨,表现了一八八九年发生在北京的饿谭嗣同、林旭、杨深秀、康广仁、杨锐、刘光第六君子在戊戌变法中,壮怀锐意改革、拯救国难的报国之志,而惨遭专制的慈禧太后杀害的悲壮场面。画面上,临刑前的六位君子,形象伟岸,肝胆衷肠,手握镣铐而痛心疾首于民族命运。画家在题跋中写到“诸君以身许国,血溅改革之业,激励天下,促民族之觉醒,气贯中华,英魂不逝,诚可歌可泣也,”不由陷入对历史的深思?凡正义的读者,不禁潸然泪下。这一艺术的画面和历史的一幕,至尽在我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震撼。
显然,王西京是一位具有强烈的民族气节和思想的人物画家。自《远去的足音》之后,王西京并没有停止这类题材创作的思考,他把艺术的目光投向了历史的深层,先后创作了屈原、司马迁、嵇康、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范仲淹、苏轼、文天祥、李清照、辛弃疾、徐渭、郑板桥、蒲松龄、曹雪芹等追求道德的真理与正义、崇高的人格精神和对国家对民族赤胆忠心的众多历史人物的形象,这些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和扩张了民族高尚灵魂然而又凝结着历史的悲剧和忧患意识的人物形象,通过画家的深刻表现,从而划过历史的长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成为当代人担当民族重任和文明高尚的民族精神的典范。在对历史任务的表现中,画家笔下的仕女人物,流露着高贵典雅的精神气质,让人们感到画家对民族文化的觉悟和崇高的心灵境界。除此之外,王西京还创作了不少表现现代革命领袖人物的光辉形象,诸如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陈毅、邓小平、江泽民等。画家着意表现了这些领袖人物超凡脱俗、恭亲可敬的内心世界和他们作为民族英雄的无私无畏的精神风采。
从王西京所倾情表现的众多的历史文化人物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画家对传统文化中中国文人的风骨精神具有一种内在的难以割舍的情结。历史上创造了伟大艺术的文人,哪一位不是光彩照人的风骨人物。风骨精神是中国传统文人崇高道德真理与正义、追求自身高尚人格,而不愿屈从专制暴政下丑恶与世俗势力的一种崇高的精神气节和超凡自我的人性风采,是中国民族追求高尚精神境界,去参与真正伟大的艺术创造,他的作品也才可能经的住历史的考验而世代流传。王西京笔下的许多历史文化人物,正好是这一传统的风骨精神的有力证据。这不仅表明王西京对传统文化精神有着深刻的理解、修养和悟性,而就他和他的艺术品格而言,在当代中国画中,也堪称这一传统文化精神典型范例。
作为一位人物画家,王西京是一位具有独立的人格精神和独立思想的人物。如果说王西京先天就富有一种艺术的资禀和成就事业的特殊素质的话,那么长安这座生他养他的中国历史的故都和忧患与生机并存的时代,对他显得犹为重要。长安自古帝王都,这里曾经聚集过多少中华民族的精英人物,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这里曾经演过多少历史前进的凯歌,这里曾经历过多少正义与邪恶的斗争,这里曾创造过多少灿烂的中华民族文化。时间虽无情的将这一切化为烟云,然而长安这座凝聚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的历史风韵犹存。那残垣断壁的古城墙,那放眼四面山峦一般颠连起伏的历史帝王陵阙,那钟声至今未绝的古老寺院,那染上了历史风尘的碑林、雕刻绘画艺术,那流传在人们口头上的不朽诗歌和历史故事,对于一个有着艺术的天性然少年时代就充满贫困、艰辛、屈辱与苦涩的王西京来说,怎么能不产生丰富的联想呢?怎么能不对生命发出憧憬和希望呢?怎么能不被那些光彩照人的历史人物的精神所贯注和鼓舞呢?怎么能不被那些由优秀人物所创造的丰厚而高尚的民族精神所滋养和熏陶呢?我想,作为吮吸了民族精神力量的王西京来说,着一切都是只的回忆的。他怎么能够忘记在这历史的故都中所走过的道路呢?一个从古老小巷走来的少年,靠在建筑工地做苦工得到稀微的报酬,完成了自己小学、初中、以至美术学院附中的学业,“文革”中他为国家的命运前途承担过忧患;一个正义人物,自己的恩师于正常先生被冤屈枪杀的悲剧久久地震惊着他的心灵;他刻苦奋进,用自己的画笔记录下这座古城前进的脉搏,发表了数不清的表现人民生活的速写和作品,他以惊人的毅力创作了数十本连环画和数千个人物形象;他遭遇过排挤打击、污蔑陷害,忍受过委屈、痛苦和压抑;他由一个报社的美术编辑奔走于上下,求索于四方,在这座历史的故都中创立了令世人瞩目的西安中国画院,并担任了院长,立志于弘扬民族文化精神;他带领着自己的画作走向了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日本、韩国、欧洲、加拿大、美国以及香港、澳门和台湾等地,他的人物画作品所到之处无不引起震动,广为赞誉;他的学术交流和演讲,学识渊博深奥,成为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他把许多优秀的画家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创造条件以发挥他们的艺术才华;他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尊重,他当之无愧地成为西安美术家协会主席和全国人大代表。王西京,一个响亮的名字,一个具有独立人格和独立思想的人,一个高扬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王西京!
近两个世纪以来,由于封建专制的极端封闭以及对人性智慧的束缚禁锢,国力极度衰微。六千年泱泱文明大国,屡遭小国列强侵略欺辱,国难连接不断,国民长期陷入饥寒交迫之中,教育凋零。由于这一客观的历史政治原因,除少数任务外,国人普遍缺少足够的传统文化修养,原本蔚为大观的传统文化处在被疏离、割裂、断流和不自知的状态之下,民族精神空前失落。就绘画艺术而言,随着带有殖民意识的欧风东渐,美术学院重技而轻艺、重形而轻神和轻视文化修养的教学体系,直接导致了民族文化精神的不能再复兴。低层次的写实画风,几乎取代了传统精神而占据了主导地位。加之复杂的政治因素,政治科普和图解生活成为当代人物画的主流。那种曾以创造了令世界为之倾倒的、以“文以载道”为主要思想方法和艺术境界的中国绘画艺术,失去了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失去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和人格的风骨精神,继而肤浅、功利和世俗倾向取代了艺术的深刻和高贵。
而对当代中国绘画艺术对传统的不自知以至背离的状况,对于注重民族气节,富有深厚的常识修养,矢志追求传统文人的风骨精神和善于独立思想的王西京来说,自然头脑清醒。他在由荣宝斋出版的自己的大型画册的卷首语中写到:“应当看到传统古典精神中所包含的人的完整、庄严是一种永恒的、不朽的东西。在二十世纪人类历经破碎、彷徨之后,这种完整、庄严将像一面旗帜那样鲜艳夺目,光辉灿烂。我认为,对我们一代人而言,对传统的无知使对传统的反抗更加苍白无力,换言之,我们距传统不是太近而是太远。”
确实,正如画家所言,中国当代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失落,探其究竟,主要原因在于背离了传统文化中以“天人合一”的道德精神为内核的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那种高扬的崇高的人格精神境界。中国人物画自秦汉宫廷壁画始,兴盛于魏晋文人陶冶性情和石窟宗教绘画之间。越唐宋两代,在“文以载道”的传统文化思想的观照下,已形成了中国文人以道德为依据,在很深的根源性上认识自我、完善自我、超越自我、因而追求个性解放和真善美的人性精神的人物画传统。出现了诸如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展子虔、闫立本、吴道子、周文矩、梁楷等伟大的人物画家,形成了以“畅神”为最高境界的“澄怀观道、以形写神、迁想妙得、气韵生动”等传统的思想理论体系。这种以道德的超自我而达到的人物画心灵的完整、庄严境界,向中国人物画家自我人格和传统文化修养以及笔墨功力方面,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以生命的生生不息精神,在生活与艺术的道路上经历了艰难的跋涉、跨越了重重障碍,以生命的体验从而对传统文化的精髓有着深刻的理解、悟性和自身的内炼,并把自己的心灵提到道德高度的人物画家,王西京的精神境界是超自我的,在这一崇高的心灵境界上,他看到了人性本原的自由、爱心、平静、完整、庄严和永恒以及超越一切陈俗力量之上的人性的神圣精神。这或许是画家衷情于表现众多历史文化人物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在这些人物身上,都集中的体现着人性本原的众多完美的精神品格。从画家的作品《天问》中,我们看到了在邪恶面前,屈原这个真理的正义灵魂的呐喊;从《司马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高尚的心灵对历史的严肃审视;从《竹林雅集图》中,我们看到了魏晋文人放浪形骇,追求人性自由而不为专制世俗所束缚禁锢的高雅情怀;从《唐人诗意》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崇高、优雅、完善与高贵;从《东坡诗意》中,我们看到了体现在伟大诗人苏轼身上的高洁、平静和平息了一切个人意志之后的超凡脱俗的人格境界;从《李清照》中,我们看到了体现在诗人李清照身上的人性的温柔、文静、高雅和充满善意的深情;从《板桥落梅诗意》中,我们看到了体现在画家郑板桥身上的不阿世俗,洁身自好和完整的人格气节;从《蒲松龄小像》中,我们看到了体现在小说杂家蒲松龄身上的对真善美的同情,对假丑恶的憎恨和对生命的忧患意识;从《曹雪芹》中,我们看到了体现在文人曹雪芹身上的人性的深刻、幽奥、高逸和超自我的精神境界;等等。与其说画家更衷情于由他们身上所显示出来的人性和完整、庄严和永恒的精神境界;与其说画家倾情表现的是历史人物,不如说画家是通过与历史人物的心灵对话,高扬传统文化中高尚的人性精神,从而寄望于提升当代人的心灵境界和民族之魂。
在这个艺术创作中与光辉的历史人物不期而遇的精神世界里,画家表现出非凡的艺术才华,在坚实的书法功底、人物造型功底、古代诗词文化学识功底和中国传统人物画精神高度悟性的驱动下,道德的超自我精神衍化为画家飘逸的笔墨风格,在追求独立人格,对传统文人的风骨之气抱有深厚感情的个性气质内炼中,完整、庄严和永恒的精神境界融化为艺术的深刻、沉静、包容、含蓄、超然和从容的精神气度。画家在对现代世界艺术追求个性解放、精神宣泄以及抽象意味的思想本质的深切理解、比较中,在对未来文明人与大自然和解融通、以及宇宙意识提升的必然趋势的高瞻远瞩和深度洞察中,深深地感到了传统文化精神的现代价值和意义。画家宠辱不惊、胸襟旷达、心地澄明,不为当代人物画以造型和写实(形)为主流的风气所动,轻于功利,不阿世俗,苦心孤诣地创造自己的人物画风格。这一精神气度,使我想到晋代文论家陆机在论及艺术家进入创作状态时,提出的“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理论。以此来看,王西京的人物画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境界浩渺深远、静寂空阔;二是人物画线条的飘逸风韵。这种带有虔诚和神圣宗教气氛的、由飘逸与浩渺的空间相和谐的精神性的语言,在画家进入艺术创造的超自我的精神状态下,可谓表现到了极致。其连绵如春蚕吐丝,其自由如游丝绕动,其飘忽如行云流水,其气韵如汩汩泉涌。看似朴素却含蓄,看似率真却谨严,看似雄浑却细腻,看似淡泊却藏骨。转势犹如折钗股,精神到处锥划沙;轻描淡写气飘举,恣肆不羁也颠狂。其必曰:气韵生动,超脱美妙,韵味无穷,而又言犹未尽。更有诗曰:一生追求多忧患,骨法用笔谁能识?注重点睛寄风骨,气度浩然本飘逸。
无论从传统的角度看,还是从现代的角度看,王西京的人物画所表现出的政治科普和写实化倾向,有着深刻的历史和政治原因,而艺术上的功利化和世俗化风气给人性带来深层的破坏性影响,潜伏着令人忧郁的危机。世纪之交,对人类文化的反思已成为世界性的思潮,随着人类对大自然和自身深邃的根源性即宇宙意识的进一步升华,人们超自我的道德精神和心灵世界将会得到更深度的扩张,必然的向着人性的文明、智慧、完整、庄严和永恒的方向发展,在这一点上,以“天人合一”的道德超越自我为内核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将会愈来愈显示出深远的意义。历史会对一个民族文化的进程作出公正的审视。我想,作为一个在这个凝结着民族文化精神的故都上,创造了具有历史和时代的特殊意义,以风骨飘逸与超自我的人格魅力和艺术精神,高扬民族精神之魂,并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的中国人物画家,王西京的名字,是不会被历史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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