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中,虎画得好,山水也画得好。画史上确确实实的山水画大师可以说满多,但尚无一人称得上画虎大师。时下画虎的人仍复不少,可叹者照抄前人虎皮的居多,均未臻艺术的上乘。自大中出,这画虎的事就发生了变化,仿佛这老而又老的老虎在他的笔下焕发了变化,仿佛这老而又老的老虎在他的笔下焕发了新的生命。其实,老虎并没有变,变的是人,是主体,是画家的情调、技法、艺术样式。许多画虎的人没有他这番情思,也没有人像他画到这样精,他超越了前人。
中国人爱虎,从整体上来说,有两个特点。其一,他对虎有独特的认识。他的虎“不吃人”,也不落猛虎下山那类俗套,虎之美亦不限于“帝王之气”。他把虎当人来画,当作有七情六欲的人来画,在他笔下,虎有爱子亲情,虎有恋母情节,虎有思乡之梦,虎有醉酒长眠,虎有天伦之乐,虎有清寂哀伤……也许,他的虎最具虎的品性,孤独自傲,威而不露,就像大中其人,有傲骨而无狂态,把尊严和抱负含蓄起来,深藏起来,悄悄地落实到他那一丝不苟的艺术劳作中。是否可以说,他不仅知虎、爱虎,赋予虎人性的品格,人文的精神,甚至把它当作自己的化身了。他自号“伏虎草堂主人”,非以力搏,而是以他的心实现了与虎心的合一。其二,他的虎有独特的艺术语言。他极尽绘画之精微,这恰如他把虎威含蓄化那样,并不以剑拨弩张的和纵肆泼放的墨色取胜,而以尽精克微的笔法与月夜朦胧的协和性表现见长,以至于从不妄下每道笔痕,他把工笔画之工推向了极致,但感觉上却很超逸轻松。他并不像民间艺人那样把虎的色彩强化,而是把色彩淡化、雅化。他很少画激烈运动中的虎,而是把虎静化、柔化,在静态的造型和形体的转折中内涵著力。他不一定从对立统一的哲学出发,但又确实在威猛与柔静之间,在整体气势与精谨表现之间体现着对立统一的辨证关系。
虎毕竟属于大自然,只有在大自然中才坦然地显示出虎的真性。大中的虎,无论是有背景的,还是没有背景的,都是自然中的虎。大中的山水、花鸟画功底,尤其是山水技巧,为他表现虎与自然的协和关系奠定了基础,而且他曾经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与宋雨桂合作山水,或独立从事山水画创作,在山水画这个领域震动过中外画坛。他的山水和虎作同趣,追求着整体气势与精心创作的统一,达到了远看有势、近看有质的视觉效果。这位认为山水最便于抒情而同时又喜爱描绘大动物的画家,亦时常将山水与走兽、花鸟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创作出《风月无边》、《高士听雪》这类既可以称为山水画又可以叫做动物画的作品。那寒林雪原月夜中踟躇的孤熊,那冬雪初溶春溪乍开悄语的一双白鹤,融入了大自然之中,有着特写式的构图所不能代替的意趣。这一类艺术思维,或许是既眷恋山林又亲近动物的冯大中的情感中“放虎归山”似的生态平衡意识的流露,但无论如何,这折中选择预示了一条独特的艺术蹊径。正象大中将中国画与西洋画、日本画、版画的技法进行融合那样,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既有它微妙的界域,也有着相互沟通、相互开放的可能。当画家既专一有广采博取,当诗人把功夫放在“诗外”,正像放虎归山那样,获得的是无尽的自由。
走笔至此,实际上又回到开篇谈到的主体意识或主体塑造问题上,大中,其启蒙老师在几十年前曾经预言的“可琢之材”,在没有机会圆大学梦的困境中,同师友交游,在艺海中挣扎,终琢成今日之画虎英才。近年来,他与宋雨桂各自走向独立创作,更加强化了自塑意识。他在自塑中有“五无”之人生格言:一曰“无识无权”;二曰“无悠无虑”;三曰“无拘无束”;四曰“无影无踪”;五曰“无法无天”。不知道我的注脚是否正确,但我清楚,这“五无”是他的肺腑之言,甚而与那虎性有关,他只是想无为而无不为地塑造一个真实的自我。我不希望他变“五无”为“五有”,但我却希望他不已地强化他的笔墨与构成,不已地强化文思的修养,在更高的层次上和格调上去实现他的真、善、美的理想。如果说体育竞赛是向人类极限的挑战,艺术则是永无极限的挑战,别看他的“五无”说得那么潇洒,在艺术储蓄和艺术操作的实践中,艺术家实际上是永远跑不到终点的苦行僧。是为序。
刘曦林于北京
选自1995年《冯大中作品集》 |